提起“诗仙”,大家肯定说李白。
可是,唐宣宗在一位诗人去世后,这样写诗怀念他:“缀玉联珠六十年,谁教冥路作诗仙。浮云不系名居易,造化无为字乐天。童子解吟长恨曲,胡儿能唱琵琶篇。文章已满行人耳,一度思卿一怆然。”
看到这里,想必大家已经明白,原来白居易曾被御封为“诗仙”。不过,与将目光倾于青天明月的李白相比,白居易的目光总是长留在饥寒百姓身上,的确少了那么点“仙味”。
白居易出生于大历年间,已是标准的中唐了,藩镇割据,战火延绵,盛唐的华美风流渐成过往。贞元三年,来到长安的白居易十六岁了。
大诗人顾况看到诗稿上的无名小辈叫作“白居易”,便轻嗤一声说道:“长安米正贵,居住不容易!”
白居易一言不发,顾况又心不在焉地往下翻,渐渐地,他的神色凝重起来,当读到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这一联时,顾况激动地握住了白居易的手。
就这样,这首诗随着白居易的诗名传播开来,一直传到了我们的小学课本里。
一
白居易曾说自己写诗学文“以至于口舌成疮,手肘成胝”。所以,他的科考生涯比较顺利,在金榜高中后,他参加“雁塔题名”风俗活动时,挥毫写下了“慈恩塔下题名处,十七人中最少年”之句,这让我们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白居易。
进入中年的白居易,言行间逐渐多了沉稳,对肩上的责任有了新的思考。
他看到他的前辈“大历十才子”们窃占青山、白云、春风、芳草等为己有,美则美矣,不免雕琢,气格远不及盛唐。他看到有的人不闻啼饥号寒,只知琴瑟钟磬。
那,这样的诗歌又有何用?这样的风气必须改变!
于是,他拾起了《诗经》和汉魏乐府的传统,接过了杜甫“即事名篇,无复依傍”的风骨,发起了轰轰烈烈的新乐府运动。
他主张,文学必须突出社会作用。他说,“为君、为臣、为民、为物、为事而作,不为文而作也。”
白居易写下《新乐府》五十首、《秦中吟》十首。在《卖炭翁》一诗中,“可怜身上衣正单,心忧炭贱愿天寒”的卖炭翁最终得到的只是挂在牛头的“半匹红绡一丈绫”。
在写下这些字句时,我想白居易总是泪眼潸然的。这并不是白居易多愁善感,而是他怀有一颗悲悯的心。他不时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: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”既然有人坚如铁石,对遍地的哭泣都见怪不怪,那么,我来为苍生代言。
这些诗篇让今人读来,仍闪烁着温暖博大的人性光辉。
二
白居易的两首诗作,足可以登上古代述事长诗排行榜。
白居易初入仕途,任盩厔县尉时,与友人王质夫、陈鸿到仙游寺浏览,附近就是大名鼎鼎的马嵬驿,几人触景生情,便谈及了李隆基与杨贵妃之事。王质夫便鼓励白居易:“乐天深于诗,多于情者也,试为歌之,何如?”白居易思绪难平,以复杂的心情写下了一首长诗。因为长诗的最后两句是“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绝期”,所以命名为《长恨歌》。
这首诗里乐中有悲,爱中有恨,谴责中有同情,无奈中有怀念,既有讽喻意味,又有怜惜意味,回环往复、缠绵悱恻,有着巨大的艺术感染力。
白居易的仕途并不顺利,出任江州,是他人生中很大的一个挫折,也是他思想上的一个转折。
浔阳江头,荻花瑟瑟。失意司马与迟暮歌女的蓦然相逢,便成就了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描写音乐的伟大诗篇《琵琶行》。之所以说伟大,是因其道出了多少人有而不能言的共鸣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”
这首诗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通感运用得好,“冷涩”是什么音色?“凝绝”是怎样停歇?全凭你的想象。“急雨”“私语”“珠落玉盘”“莺语”“泉流”“瓶破水迸”“骑出刀鸣”……当这一串精妙的比喻持续出现时,是不是耳边就响起了琵琶独特的节奏与旋律?
这种回肠荡气、余音袅袅的艺术表现形式,其实就是以视觉形象的优美,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。
三
2016年秋,G20峰会文艺演出定名为“最忆是杭州”,其文化韵味惊艳了世界,而这个名字就是出自白居易的词《忆江南》:“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游?”这其实是白居易离开杭州十余年后所填的。
年过半百的白居易为了给百姓做更多实事,请求到外地任职,被任命为杭州刺史。到任后,他发现当地正值旱灾之年,农田干涸。
就这样,白居易不仅开湖放水,还在上任后不久主持整治西湖,修筑湖堤,时人起名为白公堤,如今已经无迹可寻了。现在人们所熟知的白堤,原名白沙堤,但后人为了纪念白居易,还是愿意称其为“白堤”。
而不为人知的是,白居易离任杭州时,曾将自己的一笔官俸留在州库之中作为基金,用于公务,这笔基金一直运转了很多年。
白居易又就任苏州刺史,开凿了一条从阊门到虎丘长达七里的山塘河,在他离任苏州时,百姓纷纷悲泣不舍,刘禹锡有诗云:“苏州十万户,尽作婴儿啼。”不禁让人感叹壮观,这就是作为清官好官满满的获得感啊。
四
诗人元稹,可以称得上是白居易最好的朋友。
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三月,白居易与弟弟白行简等人去慈恩寺游玩后,一起饮酒畅谈,他忽生惆怅,停杯叹道:“可惜微之(元稹字)不在,想必现在已经到了梁州了。”随即写下:“花时同醉破春愁,醉折花枝作酒筹。忽忆故人天际去,计程今日到梁州。”
而此时的元稹在干吗呢?他竟是梦见白居易在慈恩寺游玩,怅然而醒后,也写了一首:“梦君同绕曲江头,也向慈恩院院游。亭吏呼人排去马,所惊身在古梁州。”真是不约而同的灵犀相通啊,好神奇。
其实,元白的友谊,是在共患难中建立起来的。在生活困难时,两人相互资助;在文学创作中,两人风格相近;在政治主张上,两人也具有相同的理念。元稹被贬时,白居易挺身而出,连上三书为元稹鸣冤。
这种生死之交,实配得上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这句话。
他们一生和了很多的诗,在元稹去世十年后,白居易满含热泪,写下这一首注定不会有回应的诗:“昔闻元九咏君诗,恨与卢君相识迟。今日逢君开旧卷,卷中多道赠微之。相看泪眼情难说,别有伤心事岂知。闻道咸阳坟上树,已抽三丈白杨枝。”
元稹在泉下骨将作泥,而白居易在人间头已飞雪。
有时候,我们神往古人的诗酒风流,但无论是李白、杜甫,还是白居易,他们所经受的磨难,又岂是我们能够承受的呢。
白居易晚年在洛阳度过,自号香山居士。白居易先前就知道龙门潭的八节石滩地势险隘,过往船筏经常受损,心里始终牵挂着这件事,退休后没有了公权力,就变卖自己的一部分家产作为疏浚八节石滩的费用,终于使险路变成通津,实现了“我身虽殁心长在,暗施慈悲与后人”的愿望……
我们读懂了这位“诗仙”,因为他的诗中充满了仁爱。(蔡相龙)